诗性的智慧——一位哲学家关于生命的探索

谭仲益鸟

尽管哲学家们倾向于诉诸人类的理性来探索宇宙之道与生命之道,把哲学当作是以理性思维的形式出现的关于宇宙总体的终极关怀;但是,毕竟还是有很多大哲学家宁愿追随基督之道,选择过一种“对神的理智的爱”的敬虔生活。帕斯卡尔就是这样一位爱神的哲学家。他对神的爱远远超过对尘世间荣誉、财富、感官快乐的贪恋。最后,他是在饱尝天恩滋味的幸福状态中安息主怀的。

一、早慧与《追思》

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帕斯卡尔(1623—1662)是一个体弱多病式的天才。他以其早慧与非凡的睿智跻身于17世纪天才的行列,不但具有多方面的兴趣,而且具有多方面的才华,在短暂而又辉煌的一生中几乎涉猎当时精神领域的一切方面,并且在每个方面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说帕斯卡尔是个天才,是因为造物主给了他一个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奇特的大脑,这种大脑完全不需要别人的指点,可以单纯凭着神在大自然中的启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借文字创造,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幼年的帕斯卡尔已显示了他对研究自然的极大的兴趣与卓越的才能。11岁时写出《论声音》,论述振动体发音问题。16岁时撰写《圆椎曲线论》,这篇探讨“神秘的六边形”的论文,使笛卡尔在赞叹之余,不免怀疑它是否真的出自一个孩子之手。18岁时开始设计计算机,这直接启发了莱布尼茨对自动机的研究。帕斯卡尔在18岁时患艾基纳病而得到一位冉森派医生的治疗,这使帕斯卡尔全家接受了冉森教义。由于冉森派的风格是强调理智,因此帕斯卡尔从18岁开始追随冉森派,专心致力于研究科学问题。28岁
时撰写《论真空序》(片段),从理论上清除“自然畏惧真空”的教条。这个残篇之所以珍贵,不但因为帕斯卡尔明确宣布几何学、音乐、物理学、医学、建筑这些学科是依靠感官、实验和推理过程,而不是依靠权威得以成立,而且还因文字之优美传诸后世,使他成为一代文宗。31岁时出版了他在物理学上的两篇著作《大气重力论》与《液体平衡论》。第二年又完成了一系列数论和概率论的研究工作;也是在这一年他提出了代数学上沿用至今的有名的“帕斯卡尔三角形”。

不过,就在他追寻科学理性,在数学与物理学等科学领域充分展示其才华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影响帕斯卡尔终生的事件。1654年11月23日帕斯卡尔乘马车遇险,两匹马均坠死在巴黎塞纳-马恩省-马恩省河中,而帕斯卡尔本人却奇迹般地幸免于难。这次事件深深地刺激了帕斯卡尔,使他经历了一番特殊的内心体验。帕斯卡尔于当夜(他称之为“激情之夜”)心潮澎湃,幡然悔悟,遂撰《追思》一文,秘不宣人。直到他去世以后,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稿时才发现,《追思》一文的内容是他出死入生的生命见证。上面写道∶

“正直的天父,这世界从不知道你,但我已知道你。愿我再不离开你。”

《追思》一文表明,正是在这所谓“激情之夜”,耶稣基督的灵已经悄然降临在帕斯卡尔的心中,神的恩典已经完全临到他的身上,他已经是一个重生得救的基督徒。《追思》一文的内容与耶稣基督本人在上十字架之前为一切信的人祷告中的一段话是何等地相似。耶稣在祷告中说∶“公义的父啊,世人未曾认识你,我却认识你”。(约翰福音17:25)

《圣经》里说,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成为新的了。在帕斯卡尔那里,情况正是这样。自从他的心彻底接受了基督的灵后,帕斯卡尔便不再为世俗生活所动,他的学术研究发生了重大的转向∶从世俗问题转向宗教问题,从科学问题转向人心问题。直言之,从属世的问题转向属灵的问题。神成了他生命的主宰,也成了他研究的主题。对于他来说,神作为世界的创造者,既是世界的本体,又是认识论上的真理,并且是伦理上善的化身,人的存在的终极意义所在。对神的信仰,为他探讨宇宙之道与生命之道开启了一个无限广阔的视域。帕斯卡尔说∶“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诗一般的语言勾画出他那非凡的睿智与沈思的神情。帕斯卡尔正是在面临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中思考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的。其结果便是在他去世后由后人整理出版
的《思想录》。《思想录》作为帕斯卡尔的随笔,文思流畅,斐然可读,在震撼人的内心,启迪人的思想,引领人走向基督之道方面具有不可否认的价值与意义。

二、对永恒的静默

比大海浩瀚的是蔚然的天空,而比天空壮阔的则是人的内心。繁星密布的苍穹与人心中的道德律,古往今来是如此之令人惊叹、令人迷茫,以致于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如果有谁在冥行盲索、苦苦思恋着永恒的问题,那么他实质上就徘徊于神的殿堂门前,离信神只差一步之遥了。

然而,经过文艺复兴运动“洗礼”后的思想家们对于神的信仰已经不再是那么单纯、那么简单了。当哥白尼天体运行假说在人类历史上首先打破了人的“自我中心主义”的时候,人便成了茫茫宇宙的一个孤独的可怜的存在物。人这个所谓宇宙的精灵原来不过是面对无限自然而惊叹、而恐惧的渺小存在物。那苍穹之令人赞叹的无穷运动,那高高在人的头上回旋运动着的日月星辰之永恒的光芒,那辽阔无边的海洋之令人惊骇恐惧的起伏,难道是为了人的利益而设立,为了人的方便而千百年生生不息的吗?人这个不仅不能掌握自己,而且遭受万物摆弄的可怜而渺小的尤物,自称是宇宙的主人和至尊,难道还能想象出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帕斯卡尔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那一颗忧虑的心灵,面对着永恒的宇宙(指空间——时间)进行着痛苦的内心体验与思求。对永恒的静默促使他对自己以往的生活信念进行彻底的反思。科学理性看起来并不是解决自然问题与人生问题的唯一合适的手段。哲学上的理性主义与其说是揭示了生活的真谛,倒不如说是对真实生活的背叛。帕斯卡尔断言,真正的智慧既是科学的,又是诗性的。他把前者称之为“几何学精神”,它象征逻辑与理智;把后者称之为“敏感性精神”,它象征直觉与非理性。“几何学精神”与“敏感性精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真正的智慧除了雄辩、逻辑与修辞而外,尚须靠感情或心灵。真正的智慧不能容忍理性主义的道德面孔,而是要撕下其虚伪的面纱,让真实的人生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真正的智慧并不只是关注那与人无关的冰冷的知识
,而是要关注人的整个生命,把一切都化作人的生活,并且不是一般地关心生活,而是要追求生命的本体,赋予生活以意义。因此,在帕斯卡尔那里,真正的智慧与其说是关注世俗问题的,不如说是关注宗教信仰的;与其说是关注科学知识的,不如说是关注人的存在问题的;与其说是用来进行理性的探究的,不如说是用来进行直觉与体验;并且,不但是关于生的沉思,而且是关于死的默念。

三、关于人的沉思

如果说对永恒的静默为帕斯卡尔关于生命的探索提供了一个无限广阔的视野的话,那么关于人的沉思便是他关于生命的探索的具体内容。人是什么?或者说,人的存在的终极意义是什么?这是他关于人的沉思的核心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帕斯卡尔的探索是在揭示人的真实存在状况诸如悲哀、无聊、荒诞与虚无等之后,试图为人指明一条通往永恒福祉的道路。

在帕斯卡尔看来,关于人的存在的终极意义的探讨,决不是一件空泛的可有可无的事。它不但是出于一种精神信仰上的虔敬的热忱,而且是出于一种人世利益的原则与一种自爱的利益而具有的感情。帕斯卡尔把人划分为三类∶一类是“找到神并事奉神的人”;一类是“没有找到神而极力在寻求神的人”;一类是“既不寻求神也没有找到神而生活的人”。帕斯卡尔对于那些不知道“人的存在的终极意义”的人十分恼火。这些人整天沉溺于世俗活动,忙忙碌碌终其一生却无暇顾及自身的存在,他们活着却并不懂得生活的意义,竟然对追求人生之真理无动于衷而生活下去。在帕斯卡尔看来,这种处于迷茫状态而又不加以寻求的人是非常可悲的。他说∶“对于涉及他们的本身、他们的永生、他们的一切的一件事,采取这种粗疏无知的态度,这使我恼怒更甚于使我怜悯;它使我
惊异,使我震讶,在我看来他就是恶魔。”(《思想录》汉译本,第91页)

世人之所以安于这种对于生命终极意义的无知状态,究其原因乃在于拒绝正视“永恒悲惨的必然性”,即拒绝正视作为个体生命最终归于死亡这一残酷的现实。帕斯卡尔,作为一个悟道者,要向世人揭示他们的最终归宿,他们的可怕命运,要让他们于消遣的娱乐中感觉到自己的愚昧,于空间——时间的永恒中感觉到自身的荒诞与虚无。他指出,人相对于宇宙(即空间——时间)而言是一个虚无和荒诞的存在物;相对于自身而言却永远是一个悖论——一个灵魂和肉体的不可思议的结合体,一个可悲的却以思想自认伟大的怪物,一个为逃避自我的虚无本性而在消遣中被恹恹地引向死亡的无聊的存在物。帕斯卡尔不胜惆怅地感叹∶“人心是多么地空洞而又充满了污秽啊!”(《思想录》汉译本,第73页) “人是怎样的虚幻啊!是怎样的奇特、怎样的怪异、怎样的混乱、怎样
的一个矛盾主体、怎样的奇观啊!既是一切事物的审判官,又是地上的蠢才;既是真理的贮藏所,又是不确定与错误的渊薮;是宇宙的光荣而兼垃圾。”。(《思想录》汉译本,第196页)这就是堕落人类的真实状况。

既然人的存在状况是那样地盲目与可悲,那样的充满偶然与不确定,那么人的出路又在哪里呢?在帕斯卡尔看来,人的一切可悲就在于背弃了神。“人若没有信仰就不能认识真正的美好,也不能认识正义。”(《思想录》汉译本,第184页)神是迷茫痛苦的人的福音,是人的永恒福祉之所在。“高傲的人们啊,就请你们认识你们自己对于自己是怎样矛盾的一种悖论吧!无能的理智啊,让自己谦卑吧;愚蠢的天性啊,让自己沉默吧;要懂得人是无限地超出于自己的,从你的主人那里去理解你自己所茫然无知的你那真实情况吧。谛听上帝吧!”(《思想录》汉译本,第196页)人只有“步入虔敬”才能真正认识自己,只有皈信基督,与神和好,人的灵魂才能得拯救。“我们祈求上帝的仁慈,并非为了要他可以让我们在我们的邪恶之中得到平静,而是为了他可以把我们从其中解
救出来。”(《思想录》汉译本,第244页)基督之道就是通往永恒福祉的道路。

帕斯卡尔是那些注定要被人们一代代重新研究的作家中的一个,改变的并不是他,而是我们;并不是我们对他的知识增加了,而是我们的世界和对他的态度变化了。他在皈信基督之后关于生命的探讨在人类思想史上留下了一个令后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里程碑。《思想录》作为他的灵修札记,作为他向世人所作的生命见证,对后世思想家 (不管是基督徒还是非基督徒) 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在今天,对于我们追随基督之道仍然具有不可估量的启迪意义。

 

 

原载《生命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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