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哈金小说《疯狂》

茉莉

在哈金的小说《疯狂》里,有一个多次出现的镜头:一个小男孩被蝎子螫了,在山边时而尖叫,时而发颤地哭喊。与此同时,小说的主人公万坚正在为国家的危机、自己的个人前途深感痛苦。而不动声色的作家--哈金本人,也像那个长久哭叫的乡下孩子,想要向人倾吐自己伤痛,他说:“我知道它不会是一本受欢迎的书,但我有写这么一本书的需要。”

在爱尔兰海的轮船上,我把哈金的这本《疯狂》看完了。望着蔚蓝的海面,我也如被蝎子螫疼一般,作家平实细腻的叙述,直抵人心最深最软弱之处。我终于明白了作家的内心“需要”--他需要借小说这种形式,讲述一个有关个人和民族的疯狂的故事。

小说的第三十四章是集中写六四惨案的一章,主人公万坚在北京医院看到汽车库里堆积死者尸体,如同“宰好的猪”,他跌跌撞撞离开北京,碰到两个哭泣的学生,其中一个女生说:“我要写一部小说,把这些法西斯分子全写进去。”另一个男生说:“对,我们一定要把他们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文字是否能对抗这畜生般的暴力?主人公万坚不敢肯定。但是,哈金,这个因六四事件而决定留在美国的中国作家,怀着“忧愤不平”,经过十几年的思考、观察与磨砺,终于实现了书中那个女生的承诺。他拿出这本份量不同一般的小说,以文学面对现实。按照哈金自己的话说,是“将历史的罪恶在文学里存录下来”。



“疯狂”是一个社会的缩影


《疯狂》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是,它是哈金已出版的作品中,最具政治色彩的一本。它所表达的,是政治压制和个人之间的长期冲突,是导致六四屠杀的民族疯狂。尽管政治态度鲜明,作家却回避政治结构性的大叙事,而是一如既往地遵循其写实派的传统,从琐碎的个人经历勾勒出时代背景,朴素而自然地体现生活的本色。

在这部小说中,哈金用他擅讲故事的才能,讲了三个故事:教授的神经失常,学生的惶惑与觉醒,六四事件。这样相互联系的三条情节线索,交织着人际关系、矛盾冲突的复杂网络。

故事发生的时间是1989年的春夏之交,地点是中国北方的一个省立大学--山宁师范学院,主要人物是文学系研究生万坚和他的导师杨教授。当故事开始时,杨教授突然中风住院,作为他的得意门生和未来的女婿,万坚被党支部书记派遣,承担其照顾的责任。于是,在冷清、肮脏的病房里,通过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学者的眼睛,读者可以看到平时和蔼谦逊的杨教授,在发疯之后表现出来的令人惊异的一切。

这位备受尊敬的老教授,开始在病房里胡言乱语,他有时滔滔不绝,编造一些离奇的故事,有时摹仿女性唱文革中歌颂“红太阳”的革命歌曲和京剧片段,还把自己想像成押去刑场的革命烈士,在慷慨就义前高呼“共产党万岁”。他辱骂自己曾经不忠的太太,以肉麻的语气向情人吐露衷情,还以歌剧一样的风格,讲述他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苦难,并背诵一些古代和外国的诗歌。不时的哭泣和怒吼,荒谬可笑和做作的“演讲”,变幻莫测的情绪涨落,波澜迭起的感情发泄,使热爱他的学生万坚陷入迷雾中。

最初,作为杨教授最看重的学生,万坚感到惊慌、厌恶与恐惧,他觉得很丢脸,甚至希望自己的老师“失去语言能力就好了”,而后,他开始为疯话里面流露出来的真情而感动,并好奇地探究杨教授内心世界的秘密,想要找出导致杨教授精神错乱的原因。就这样,作家让读者和故事的主人公一起,面对那位胡言乱语的老先生,去经历一场心灵的震荡。

杨教授在他不着边际的疯言疯语里,爆发出大量“政治不正确”的言辞,他谴责学校里那些搞阴谋伤害他的共产党官僚,控诉共产党制度使学者成了“砧板上的肉”,不但使学者饱受政治迫害,而且生活贫穷而窝囊,以致造成了自己的人生悲剧:无意义地浪费了自己的生命。除了对当局和社会的极度不满,杨教授还曝出自己的私生活--失败的初恋,妻子的外遇,与女学生的私通。

“人过着驴子般的生活。”书中的杨教授这样解释自己发疯的原因:“每天他给头脑里塞进更多的思想和感情,那头脑里已经装了很多东西,但他们全都出不来,……,直到有一天他的头脑爆炸了。这就像一个高压锅,满得安全阀被塞住了,但火还在锅底下烧着,最后,就只有爆炸。”

这样一个疯子形象的塑造,有作家自己真实生活的投影,当年哈金自己在山东念书时,曾被学校派去照料一位中风、满嘴胡言乱语的教授,他因此获得创作灵感。作家在书里写道:“杨先生的脑袋就像砸破的保险箱--藏在里面的财宝撒得到处都是。”这种财宝,即杨教授曾终生隐藏的生活和感情的真实。

疯子是社会真实的揭发者,而作家是“人类心灵的渔猎者”。当书中人物完全敞开其心灵之窗,暴露其内心的秘密,一个激情而痛苦的灵魂--个人受到集体包围而发狂的过程,得以完全显露。这个过程,让人思考身为中国知识分子的现实处境,以及这个不合理的社会的本质。小说就这样以艺术的语言,对这个发疯的社会进行揭露和抨击。就如一位艺术理论家所说:“只有当形象活生生地驳斥既定秩序时,艺术才能说出自己的语言。”

为了强化主题,哈金还塑造了另一个疯子形象作为陪衬。那是一个被万坚称为“小猫头鹰”的人,此人曾是化学系讲师,在五十年代末被打成右派遭到逮捕,被送到东北一个劳改营里。为了逃避毒打、审讯和苦役,他开始佯装疯癫,喊口号、唱歌、学动物叫、胡说八道,还往自己身上抹泥巴和人粪。就这样,小猫头鹰终于活下来,但二十多年的装疯弄傻,已经弄假成真。他必须继续每天语无伦次地破口大骂。

小猫头鹰虽疯,却不像杨教授那样心灵痛苦,而且比大部分人要吃得好,小说中万坚的同屋满韬因此挖苦说:“中国是白痴的天堂。”无论吃得如何,这些疯子都是专制社会里的个人受害者,疯狂是这个社会的缩影。西方一首叫《疯狂》的歌曲这样唱道:“这就是疯狂--每次都有牺牲品死亡 / 有一种疯狂--燃烧在盲目者的眼眶 / 这就是疯狂--隐藏在憎恨和痛苦中 / 有一种疯狂--燃烧在疯狂者的灵魂。”

福楼拜说:“任何写照是讽刺,历史是控诉。”在这部小说中,杨教授对其准亲家--万坚的父亲的一席话,表明了中国知识分子在长期政治运动中的命运:“在中国历史上,我们的时代一定是知识分子最艰难的时期。多少生命被摧毁了,多少人才被糟蹋了。除了物质贫困之外,还有精神匮乏。”作为写实派的优秀作家,哈金用生动形象的人物描述,深刻揭示了人的真实生存状态,以毫不妥协的态度,完成了他尖锐而具有杀伤力的社会批判。


悬念、阴谋和《一九八四》


哈金是擅长使用悬念的。在《疯狂》一开头,哈金就设置了一个大悬念:刚神经错乱的杨教授,用粗砺、尖利的声音喊道:“宰了他们!宰了这些杂种!”这不由得让万坚和读者都产生疑问:他要除掉的人是谁,他为什么那样恨他们?这个悬念几乎贯穿全书。最后,杨教授在和彭书记吵架,从床上摔下来,造成严重脑震荡脑出血,临死前他还挣扎着对万坚说:“记住,替我报仇,还有……别忘了他们。杀、杀死他们,一个也不留!”

正如万坚所想到的,没有一件事情能单独引发杨教授的精神崩溃,而是一种合力把他击垮。把悬念挂在那里,作家就围绕主人公的个人关系,把杨教授被要挟的阴谋,借万坚的多重生活和心理推理,一层一层解答悬念之谜。

在杨教授的梦话里,万坚得知一个荒谬透顶的阴谋:杨先生被只读过六年书的中文系领导人彭书记所逼迫,为她的侄儿向加拿大的教授写推荐信,申请物理学奖学金。当杨教授声明自己是文学教授,无权推荐物理学科的学生,彭书记就拿杨教授的私生活--和女学生的男女关系来敲诈威胁,同时要讨还杨教授去加拿大花费的一千八百美金。面临家庭和学术生涯就要毁于一旦的压力,杨教授的心理崩溃了。

这个阴谋里还套着另外一个阴谋,即黄副校长的独生子看上了杨教授的女儿、万坚的未婚妻--梅梅。为了坼散这对已经订婚的情侣,和黄副校长串通好了的彭书记,故意不合常理地安排万坚出差,使他没有时间准备考试,当万坚退出博士考试时,她又以“政策研究室工作需要党员资格”,断了万坚去做小职员的路。最后,当万坚经历了北京六四惨案回到学校,彭书记准备材料,要把万坚送进监狱或精神病院。之所以要这样斩草除根,是要防止万坚有重新夺回未婚妻的可能。

这一切狠毒的阴谋算计,令性格憨厚、有书生气的万坚目瞪口呆。他终于明白杨先生临死前想要杀死的是哪些人,也发现人们是怎样以革命的名义,干各种谋取私利、满足私欲的勾当。万坚的父亲以前在天津当编辑,因为批评专横跋扈的报社党委书记,被打成右派,被送到北大荒去劳改,一家人受连累。万坚曾因此对未婚妻说:“政治是险恶之地,毒如酸雨,你我这种小人物不宜涉足。”

政府当局无所不在的控制,甚至渗入普通公民的日常生活。这就令人想起奥威尔的名作《一九八四》,那里“海洋国”的政府大楼书写的原则是:“自由就是奴役”、“愚昧就是力量”,那里的监视无孔不入,人们没有什么“私人生活”可言。

批评家加里·亨利在论述犹太作家威塞尔的作品中指出:“当憎恨和冷漠是社会常态时,一个真正的人必须在道德上发疯以抗议社会的非人道。”出人意料的悬念,就这样一步步地显示了杨教授发疯的必然性。

这部小说中的疯狂,既有个人在病房里幽闭性的疯狂,也有病房之外的社会性疯狂。可怜的万坚穿梭于医院和学校。就在杨教授发疯之际,医院之外学生运动已经热烈展开。他在路上看到警察增多,听说山宁师范学院的学生准备在市中心示威。万坚还常和同屋收听美国之音,获知北京已经宣布戒严,他们议论为什么政府领导人害怕学生。万坚的未婚妻梅梅,也不断从北京来信,告知学生运动进展的情况。

在一九八九年前已经离开中国的哈金,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天安门事件,这就使得这本书难产,经过十四年、三十次的修改才得以完成。从未在任何极权主义国家生活过的英国作家奥威尔,能够在五十年代初,写出深刻、真确而富于洞见的反极权小说《一九八四》。同样,在中国大陆成长的哈金,借助自己的生活积累,参考现代影像及文字资料,也能对六四事件进行准确的描述。令笔者感动的是,哈金所采取的一种非常认真负责的写作态度,他说:“我们不能在死者的尸体旁指手划脚!”

为了写得可信,哈金让小说中的万坚在北京迷路,和一同上京的同伴失散,然后,作家通过万坚的眼睛,描述了北京人民阻止军队进城的场景。中共当局发疯一般的镇压,在哈金笔下触目惊心。例如:

当万坚在天安门广场和其他人失去联系,一个人跻身于人群中,他亲眼看到,一个下了吉普车的英俊军官,走向一个和士兵说话的学生,“只见他一言不发就拔出手枪,朝那学生头上开了一枪,那学生应声倒地,……脑浆溢到柏油路面上,像捣碎的豆腐;击碎的头颅里冒出一缕水气。”

并无政治意愿的万坚自白说:“随着事件的凶暴性逐渐显露出来,我们当中许多人逐渐变得沉默。我感到孤独和悲哀。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参加民主斗争,但我现在却卷入一场对我毫无意义的悲剧中。我当初就不该来到这里。这时我想起了那个被我撇下的受伤的女人,她大概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不把她拖到更安全的地方?---想到这里,我又泪如泉涌,忍不住痛哭起来。”

以一个旁观者的现场见证,作家描绘出血腥的真实。人类的疯狂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形式,一种是杨教授式的“唱歌的疯狂”,另一种是六四屠夫们“杀人的疯狂”。

谈到这部小说,哈金说:“天安门时间对我的震撼太大了,使我移居美国,改用英语写作。” 在美国已经有了一张平静的书桌,哈金在平静中回忆观照二十世纪下半夜的共产党中国,试图用英语写出那种残酷和诡异。由于他获得了一种更为广阔的眼界和胸怀。一个民族疯狂的苦难怪圈,得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叩问灵魂追求精神天空


这是一部寻找人的灵魂的小说,作家在描绘人心的痛苦和追求上着墨不少。在小说中,我们不时可以听到杨先生的呜咽:“我怎样才能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房间,这破不开的茧,这彻头彻尾的棺材?我怎样才能解救我的灵魂?我不想死得像一只蛆虫。”这位正在走向死亡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宣称:“我一定要拯救我的灵魂!”“我只怕对不起我的苦难。”

叩问灵魂,是传统知识分子的经典命题。当年苏格拉底面对雅典公民法庭的死刑裁决,仍然孜孜不倦地思考灵魂与肉体的关系。近代以来的世界文学中,俄罗斯作家是叩问灵魂最多的一群,由于俄罗斯大地的苦难,作家们具有沉重的道德感,他们的文学因此正视现实、关注社会、直面人生、开掘人性,形成了一种伟大而又深厚的人道主义传统。

中国五十年来专制统治的现实,与沙俄时代有某种相似性,社会的压抑和苦痛,激发了作家的写作欲望。哈金因此成为俄罗斯老师们忠实的中国学生,他和那些大师们--果戈里、屠格涅夫、契柯夫一样,关注着人的心灵的震颤。

自从小说《等待》在美国获奖,就有评论家发现哈金小说具有契柯夫风格。笔者作为少年时代的“契柯夫迷”, 在阅读《疯狂》时也惊讶地发现,小说的字里行间不时闪现着契柯夫的影子,例如那简练朴实的文字风格,契柯夫式的忧郁,以及面对灰色人生所产生的质疑: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在小说中,受人尊敬的老教授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存在进行彻底的否定。他尖锐地说:“中国哪里有知识份子?笑话,谁受过大学教育,就叫做知识份子?事实是,人文学科的所有人都是小职员,理工科里的所有人都是技术员。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独立的知识份子,那种又有独创性思想又讲真话的人?我一个也没见过。我们都是国家的哑巴劳工──是退化的人种。”

杨教授在神志不清时所说的话,比任何时候都一针见血。当来探病的宋教授说杨教授是最好的学者时,杨教授回答说:“我一生都是小职员,你也是。我们都是国家的奴隶。”“我们都堕入野蛮和怯懦。现在这颗螺丝钉磨坏了,必须换掉,所以把我当成损失,注册好了。”杨教授还编造一个故事,说一个人老想着了结一切,想像停止这种没有意义的存在,他寻找了各种自杀的方法都失败了,他注定要这样活下去。

生活越是残缺,人越是向往精神的天空,杨教授因此渴望某种自由洁净的空间。就是在幻觉中和女学生调情,他也流露心声:“维亚,你不觉得我蠢吗?有时候我多想在山脚下种土豆,而不教什么文学。如果我是个农民,我会生活得快快乐乐。知识就是痛苦和悲哀。”在那个地狱般的病房里,他语无伦次地朗诵《神曲》中的“天堂篇”,脸神越来越放松,仿佛“由俾德丽采引领,穿过仙境,沐浴在圣洁的爱情和天堂的光辉里。”

在病中,这位导师给了万坚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劝告和教导,他要准备考博士的万坚尽快离开这座铁屋,甚至去种小米,说:“书读得越多,就越容易发疯,像我。”“做学者,你只是砧板上的一块肉,而别人是刀斧,可以任意宰割。”“我告诉你,钻研书本没有什么用,学术游戏没有什么是严肃的。都只是玩弄文字和诡辩。没有创见,只有老生常谈,全看你会不会耍小聪明和丢书袋。”“在这个酱缸里,就连石头也会被腌透,失去本色,开始发臭。你应该找个有清水和新鲜空气的地方呆下去,保养你的灵魂。”

眼睁睁地看着杨教授被逼疯逼死,万坚不得不面对凄惨的现实,不得不诚实地面对自己。他在杨教授的遗像前哭泣说:“我不想过他那种生活,我不想含恨死去。”他因此放弃博士考试,决定去追求官场生涯,去做一个比无聊的学者更有用的人。他希望能够掌握分配资源和资金的权力,去帮助像那个被螫得哭叫不止的孩子,和他在乡下目睹的那些受蹂躏的人。

与恶狠狠地表示“要吸尽人生的果汁”的同学班平不一样,万坚追求的不是物质利益,而是某种对生命有意义的东西。然而,万坚进入官场、帮助弱者的幻梦被现实无情地摧毁。他拒绝接受和他老师同样的命运,对当局来说就是“谋反”。他曾经在餐馆为一个农民打抱不平,结果那个农民却把他丢下任恶棍宰割。他的未婚妻梅梅也宣布与他分手。他走投无路了。

小说就像一首悲悯的咏叹调,万坚似乎不时在叹息:“我的心在颤抖,充满了怜悯、沮丧和厌恶。”

此书最后一幕是,万坚划了一根火柴烧掉学生证,然后去理发店剪掉长发,从此改名换姓。也许,这个结尾象征知识分子的觉醒,象征着万坚要掌握自己的灵魂,将去过另一种积极的、有意义的生活。



作家永远是一匹“害群之马”


早就知道这本书将是一本不受欢迎的书,哈金仍然坚持花费很大力气去完成,他的举动令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的话:“作家永远是一匹害群之马。”这意味着,真正的作家决不肯为了取悦大众而出卖灵魂。 对于一种腐朽的制度,一个有才华也有责任感的作家,必定自觉不自觉地去做“害群之马”,以剔除腐朽,必定孜孜不倦地寻求文学的最高目标---探讨“人的自由”,以创造新生。

就在一些海外华人作家和港台作家争先恐后抢占大陆图书市场,一个个高雅地“不问政治”之时,哈金,一个业已在海外成功的人,执意要写出这么一本明显令中国当局尴尬的小说,毫不含糊地表明自己“勿忘六四”的立场,表明自己与弱者、受欺凌者分担痛苦的愿望。这位出身中共军人家庭、自己也曾是军人的作家,在心灵上受到托尔斯泰、契柯夫等前辈大师的感召,义无反顾地走向反极权的人道主义。

一如他的小说那样朴实平和,哈金对不少媒体和读者声称,他写作的原因是“为了谋生”,谋生当然是西方生活的现实需要。然而,如果完全是为了谋生而写作,哈金可以寻找更取巧、更符合市场风向的题材,不必如此辛苦经营,也不必开罪强权,使自己可能失去回国风光和捞银子的机会。

爱好文学的人们一般记住了哈金说的“为谋生写作”,没想到低调的哈金还有另外一句话:“在美国谋生并不难,但是如何让生命活得有价值就很难了。”那么,在哈金心里。怎样的生命才是有价值呢?记得有一位读者曾经问哈金,你为什么写遥远中国的事情,而不去表现中国留学生的生活。于不惑之年跻身于竞争激烈的美国高等学府,历经留学就业艰辛的哈金回答说: “海外留学生的痛苦,不是没有,但相比之下微不足道。”

触摸时代最深沉的疮疤,给哭喊着的灵魂写史,这是哈金的不同凡响之处,是他在谋生之余,所追求的大写的作家价值观。

英国女作家伍尔芙在《论现代小说》时谈到契柯夫,她说:“如果对于别人所受苦难的同情、对他们的爱、对于寻求某种值得心灵竭力追求的目标的努力,造成的是一种圣洁, 那么, 在每一位伟大的俄国作家身上, 都似乎能看到圣徒的特征。正是他们身上的这种圣洁性, 使我们对自己身上的那种亵渎神灵的卑琐感到惶惑不安, 并使我们的许多名著显得华而不实且玩弄技巧。”

惦记着一个被蝎子螫了长久哭叫的乡下小男孩,为浴血的悲剧和苦难做见证,不曾高谈爱和同情的作家哈金,不露声色地,用他关爱的目光抚慰人心,使他的作品具有某种圣洁性。然而,哈金的成功,不只是由于他吸取了俄国大师们的精神源泉,更主要的,是他在思想上对中国现实深刻的洞察,以及其文字表现的穿透力。他在现实中发现了黑暗与绝望,但他鼓励人们去追求明亮而辽阔的精神空间。

 

原载 独立评论

基甸连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