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杨小凯教授 任不寐 相见时难别不难,灯吹档案五更寒 天家有意藏风骨,中土无心解倒悬 回望丛荆多壮士,垂听基甸更微观 泽民自古能万岁,殉道从来一线天 2004年7月7日病中 ------------------------------------------------------------------- 杨小凯,站在李慎之与路德之间 任不寐 杨小凯先生突然去世的噩耗把我从病床上来拉起来,使我悲寂莫名——又一 位思想者离开了以漠视思想为荣耀的时代;又一位自由主义者离开了仍然没 有自由的中国;一位走向耶路撒冷的信徒却又孤单地埋于海外的旷野……这 里我想起加尔文的预定论:神是万事万物的终极原因——神为何这样早早将 先生收回天国,对于我们来说则是隐藏的;面对“神的永恒照管”,心灵只 能在仰望中默默祈祷。但我仍然奢望能领受这一奥秘的祝福和美意:杨小凯 先生的思想和他的决别,对汉语思想意味着什么呢? 我与先生相识应该感谢湖南作家向继东先生。那时我正在筹组《大学精神档 案》丛书的编委会,我给杨小凯先生去信,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知道 《不寐之夜》的一些情况,这使我们之间的沟通减少了很多麻烦。更深一层 的接触则是在《网络公民权利宣言》征集签名的时候,他是第一个给我回话 的学者:“您可以用我的名字签署这份文件,我支持。”这使我对先生有了 更深刻的了解。 杨小凯去世后,思想界的反应还是比较迟钝的。我在网络上看到的纪念文章 有两篇。一是留美政论家胡平先生的《永恒的纪念——读杨小凯〈牛鬼蛇神 录〉》,另一篇是湖南学者齐辉先生的《悼小凯教授》。这两篇文章主要评 论了杨小凯先生政治方面的价值。胡平先生说:“在中国,坐过[监狱]的人 很多,但描写监狱生活的作品很少,写得好的则少之又少。”他特别提到, “一九六八年,当时还不满二十岁的杨曦光(杨小凯),因为写了一篇题为 《中国向何处去》的文章而被[当局]点名打成“反革命”,整整坐了十年监 狱。” 而齐辉先生(自由湘军)则为中国自由主义思潮失去了一位大师而 深感难过:“小凯教授已离我们而去,这是继去年李慎之先生去世后中国自 由主义的又一重大损失。” 事实上杨小凯先生的思想可能涉及到相互关联的三个方面:政治遭际及政治 关怀,经济学创新和信仰归正。在我看来,最后这一点,即杨小凯认信基督 教及其从信仰层面开始的学术反思,代表着近代以来汉语思想的一个伟大转 折。这个转折的中间阶段是李慎之先生——他使新文化运动告别文学传统并 将启蒙精神和英美保守主义传统联系起来(部分和中国本土传统相联系); 而杨小凯则超越了启蒙精神,他使中国自由主义超越了启蒙理性,先追溯到 它的经济学理性传统,后触摸到了它的希伯来传统。令人遗憾的是,杨小凯 的信仰和神学之旅刚刚开始就中断了,这是困境和分化中的中国自由主义、 特别是神学自由主义的一场灾难。 关于杨小凯的经济学贡献,广为人知的是:他为亚当·斯密为代表的古典经 济学关于劳动分工是经济发展和增长的原动力这一伟大洞见,提供了微观机 制和数学框架。杨小凯的模型容易引起汉语思想争议的地方可能是:他显然 强调,国际贸易是生产率增长的一个源泉。然而,对杨小凯这一“古典思想” 的批判(所谓“马太效应”),一方面忽视了中国贸易保护主义结构性存在 的话语前提,另一方面基本缺乏制度经济学关于经济增长的常识。而杨关于 土地私有制的观点,事实上也是在经济学常识层面展开的,因此关于这个问 题的辩论被局限于意识形态对学术的无理指控方面。上述两个问题不需要展 开谈,关于杨小凯的经济学思想值得一提的倒是:第一,他的经济学思想有 着强烈的处境意识,即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是他的理论的真实背景。“新兴古 典经济学”缺乏“社会主义资本积累”及其贫困这一背景,是无法想象的。 更重要的是,“杨小凯还阐明了劳动分工的基本决定因素——市场的范围怎 样被经济代理人之间的交易成本所影响,那些交易成本怎样反映自然和技术 约束(例如运输成本)的结合,以及法律环境决定的缔约成本。斯密强调决 定市场范围的自然地理条件和政府政策两个因素,杨小凯遵循了这个传统。” (杰弗瑞?萨克斯,2003)但是,第二,杨小凯的数学模型阐明了劳动分工 与市场范围这种相动关系,但却没有在这个封闭系统之中彻底避免循环论证 的逻辑陷阱。这使他的思想没有象阿玛蒂亚-森和繆尔达尔那样彻底,他并 没有真正在经济学方法论之外寻找更多支持。另一方面,杨小凯的经济学是 他在信主之前完成的,这使政治关怀而不是终极关切成为他思想创造的神秘 激情。比如,在《土地私有制与宪政共和的关系》一文中,杨小凯重复了经 济史学家关于英国议会是以私有财产为基础这一正确判断,但他没有继续追 问:什么是土地私有制的基础?这不仅仅是一个“奥卡姆剃刀”的问题。 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杨小凯关于基督教和宪政的思想,以及基督教与资本 主义的思想,没有得到经济学界和汉语思想的重视。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还没 有来得及深化这些思想就提前去世了,也是因为顽固不化的灾民理性和启蒙 理性对中国心灵的绝对统治。显然,杨小凯的这些思想不是开创性的,基本 上还是“神学自由主义”和韦伯思想框架之内的。但是,杨小凯先生是从自 己的生命体验中,从自己的学术思考中独立提出这些思想的,这就具有更大 的经验价值。(参见杨小凯《基督教和宪政》,《我的见证》等)。杨小凯 谈到:“基督教为什么要比其他文明成功得多,其中就有一个所有宗教都有 的功能,叫做第三者功能”。但他谈到,基督教信仰使社会实现了“爱”与 “秩序”,这是文明得以建立和维系的前提。特别是,他彻底突破了汉语思 想关于“经济人理性”和哈耶克思想的迷信(哈耶克恰恰是理性的批判者和 传统的捍卫者,但这个传统与儒家传统不同,遗憾的是,杨小凯对这个问题 没有谈清楚),他呼吁“放弃使个人利益最大化的理性”,因为这是秩序社 会的基本文化要素。2002年7月杨小凯在上海作了题为“资本主义不等于经 济成功”的演讲,他提出了世界上存在有两种资本主义,一种是成功的资本 主义,一种是不成功的资本主义——凡是成功的资本主义地区莫不以基督教 为精神支柱。这次演讲在一定意义上可以和布什总统在清华大学的演讲相媲 美,布什说:美国绝大多数人民是有神论者并奉守信仰自由的原则,而信仰 上帝对美国的自由是至关重要的。本来,这些西方的常识性思想对于汉语文 化的影响应该是革命性的,特别是对于崇拜美国自由主义的中国思想界来说, 经济学家和政治家的切身感受更有说服力。但遗憾的是,这些影响并没有想 象的那么大。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杨小凯先生的去世尤其令人绝望。政治遭遇赋予了他勇 气,而信仰则赋予了他智慧,象他这样的思想者在中国实在是太少了。现在, “启蒙问题”仍然是中国自由主义打算坚守的文化主题。我不是说这不是一 个重要问题,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举例来说,[领导者]不需要启蒙,他至 少不比启蒙者更缺乏启蒙思想。拘捕[蒋医生]也不是因为缺乏启蒙。民工和 拆迁户捍卫自己的权利也不需要启蒙,他们了解自己的“天赋权利”。中国 的问题比这复杂得多,这这些复杂的问题,杨小凯先生已经看到了它的基本 真相。同样重要的是,中国的叙事话语也面临着重大的转变。比如,“蒋是 民族良知和圣人”这样的口号及其背后的观念仍然是陈旧的,而杨小凯的话 语系统已经开始告别这种“口含天宪”的自义传统。这一新的话语系统包含 着两方面的观念:第一、除了神,没有义人,一个都没有。第二、十字架使 我们活出爱来,而不是惧怕。我们当然应该向蒋表达尊敬并为他的自由而呼 吁,但没有必要因为政治正确而夸大其词。记得当年侯德健先生离开广场后 对记者说:我在广场没有看到死人。我赞赏他这个勇气,真话更有力量。这 是杨小凯的思想在话语方式上为汉语思想指明的一条新路。 2世纪下半叶,罗马皇帝徳西乌斯与戴克里先对基督徒展开全面迫害。德尔图 良说:“殉道者的血是教会的种子。”这可能就是神使用林昭(尽管她的信 仰状况仍然是个谜)和杨小凯在这地上的美意。在李慎之通往路德的这条路 上,林昭和杨小凯是两座丰碑;陈寅榷和顾准是对过去的总结,而杨小凯则 代表着未来,一个比路德时代更为荣耀的未来。 2004年7月9日星期五 ◇◇◇◇基甸连线:关注社会文化◇◇◇◇ http://www.godoor.net/jidianlinks/concern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