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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封印

陈韵琳


▲前言▲

十四世纪中叶,一场延续百年之久的疠疾黑死病,在欧洲快速漫延,随时夺走人命,而且不知何时会停。这死亡不时出现在四周,又不知道何时会临到自己身上的长期性威胁与恐惧,使当时的欧洲,整整百年是处在「世纪末」的氛围里。在这百年世纪末中,整整一百年弥漫著「世界即将终结」的预言,颓废、堕落、残忍、忧郁、禁欲、狂野、偎亵、神秘、邪恶、虔诚,奇怪的组合在一起。而不同的人,在这世纪末黑暗中,也有不同的处世之道。


  这正是柏格曼电影「第七封庸要探讨的内容。柏格曼将死亡拟人化成死神,透过死神追逐网罗人们,让不同的人与死神相遇、或被死神追逐时,各自呈现出不同的态度。这些人变成为世间人的「典型」,把身为观众的你、我圈进去。


  因此,「第七封庸这部电影交融著真实面相、与抽象形而上的内涵。这正是它超脱了地域色彩,成为国际经典作品,并可以被世界各地广泛讨论的原因。


  我们现在就来分析不同的人面对世纪末死亡的不同态度。或者读者可以从这些人当中找到自己。


  ▲理想主义者 V.S.犬儒主义者▲

电影中有一个武士布洛克、与他的随从雄士。这两个人一路同行,但是却有完全不同的性格。


  武士布洛克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当年参与十字军东征,正是宗教热诚结合了理想主义之后的行动,未料最后彻底发现是场政治骗局,幻灭而归。回到自己生长之地的沿路,又发现处处死亡浮现,不晓得自己何时也成为死神的俘虏。


  一个理想主义者、又面临理想幻灭,在碰到死神,会是怎样的态度呢?布洛克充满不甘心,他要为自己争取时间,因此他跟死神提议下棋,只要他没输,死神就不能带他走。「我要利用这个缓期,最一件有意义的事。」在一个教堂中,布洛克跟教士(那教士其实是死神伪装的)有一场对话....「虚空像一面镜子,映出我自己。我在里面看见自己,只觉得又恐惧又憎恶。...难道人绝对无法认识上帝吗?为什么他要把自己掩藏在含含糊糊的诺言和看不见的神迹中呢?...连自己都不信任自己,又如何去信任别的有信仰的人呢?我们之中,愿意相信却又无法相信的人将来会如何呢?还有,那些既不愿相信也无法相信的人,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呢?....我要的不是假定,而是知识。我要上帝向我伸出手来显示他他自己,对我说话。」布洛克对生命认真到充满重负。与布洛克作对比的,就是随从雄士。他一样经历十字军的幻灭,但他选择了玩世不恭的犬儒主义。


  当布洛克跟死神装扮的教士对谈时,雄士正在教堂跟画教堂壁画的画家聊天:「我们在圣地一待十年,忍受毒蛇猛兽的袭击、蚊呐叮咬,还有异教徒的残害。那里的酒把我们灌的烂醉,女人把虱子传给我们,虫子几乎把我们吞噬了,热病肆虐我们的身心,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荣耀我们的上帝。我们这个所谓的十字军简直是彻底的疯狂,只有理想主义到极致的人才会想的出来....。」然后雄士画了个小人代表自己:「这位就是侍从雄士,他对死神扮鬼脸,取笑上帝、嘲弄自己,又挑逗妇女,他的世界就是雄士世界。这世界对谁都是可笑的,包括他自己,天堂毫无意义,地狱全不相干。」在另一处,他嘲讽自己:「我的肠胃就是我的世界,我的脑袋就是我的永生,我的双手是两个呱呱叫的太阳,我的两腿是时间的钟摆,我的一双臭脚就是我哲学的起点。天下事样样都跟打一个饱嗝似的,只不过打嗝更痛快些。」当布洛克和雄士返家沿途,布洛克低头想心事烦恼不堪,雄士却不停的唱歌。


  「婊子两腿中间躺,这种日子真要得。」雄士必须问路时,从背后无从判断,以为是熟睡,后来却发现问到的是个死人,但他却蛮不在乎。


  布洛克问:「那人给你指路了吗?」雄士:「他什么也没说。」布洛克:「他是哑巴?」雄士:「那倒不是。其实他还挺有口才的,只可惜说出来的话太叫人丧气!」然后又开始唱:「这一秒钟你尽管兴高采烈,下一秒钟你就与蛆虫为伍。命运真是可恶的家伙,老兄你就是他的牺牲品。」布洛克忍不住动怒:「你非唱不可?」雄士说:「是的。」这就是雄士的态度,犬儒、玩世不恭的迎接所有的命运荒谬。


  雄士偶而会显出侠义心肠,但是未必是因著什么深沈的道德理由。


  譬如去一个村庄打水时,他偶然的救了差点被神学生拉发强暴的女子。但是事后,他也曾有过想强暴女子的念头,只是女子不肯被吻,他顿时失去兴趣。他说:「我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强暴你,但是,老实告诉你,我现在对这一套一点胃口都没有,这种玩意儿,到头来总是索然无味。...对啦,我需要一个女管家,....就我所知,我是个有妇之夫,可是我太太十之八九是死了,所以我得找个管家....。」就这样,他基于犬儒玩世不恭的心地,带走了一个家人全因黑死病而死、心灵受苦的姑娘。


  ▲伪善投机者 V.S.混噩度日者▲

在世纪末死亡浩劫中,还有另一种对比,就是善用机会欺骗图利的伪善者,与混噩度日者。


  前者,讽刺的以神学院毕业的博士拉发为代表。


  当拉发出现时,正在村庄四处打劫,剥除死人身上的首饰好拿去卖。结果被一个女人发现了。


  拉发说:「我偷死人的东西,不错,这年头还是笔不坏的生意哩!」拉发想欺负那女人,说:「别叫。现在没人听的见你。上帝也听不见,人也听不见。」拉发没有想到,雄士躲在门后。


  雄士说:「我认得你,好久不见了....你就是十年前劝我们加入十字军的人!....现在你更聪明了,索性做起贼来了!」拉发完全没有理想、没有信仰、没有道德、没有诚实,但是他却以其伪善搧动有理想的人去追逐一场欺骗,使他们历经沧桑理想幻灭回来。


  混噩度日的人,则是只要还活著,就吃吃喝喝、为琐事劳烦,边传说著种种与黑死病有关的消息,从不多想远一点。


  这种混噩,柏格曼透过铁匠普洛、铁匠的妻子、和戏子史卡的三角闹剧表现出来。


  史卡正等著演一出「不贞的妇人、善妒的丈夫、英俊的情人」,在后场等候时,竟然戏中剧情跑到现实生活中来。有一个铁匠的老婆出来勾引他。于是在现实生活中暂时演出一场搞笑的三角恋情闹刽整个过程因著女人的情感造作、铁匠的老实妒忌、史卡的戏子人生态度,和雄士看透一切、犬儒、玩世不恭的随时注解,彻底显出其愚蠢、庸俗、浑浑噩噩的一面。


  混噩之人也没什么特别的,迟早会与死神相遇。


  铁匠与死神相遇时说:「我是个铁匠,自认手艺还不错呢!这是我太太丽莎....她有时爱耍脾气,我们刚闹了点小别扭,不过跟别人比起来,倒也差不到哪里去....。」史卡则是在怕被铁匠追杀,便使出戏子演戏天分装死以逃脱后,竟然真的碰到死神。


  他对死神说:「我还有戏要演。」死神:「合同取消了!因为你要死了!」「但是我还有家有孩子。」死神:「那你更无耻了。」史卡:「没有变通的法子吗?没有特别优待吗?」......。


  有趣的是,史卡曾抢著扮演死神。他对同行人约夫说:「你是个笨蛋!你只能扮演『人的灵魂』。」,然后抢走戏份最重的主角角色:死神,拿死神面具罩在脸上,学死神说:「你的时候马上到了!」结果这出戏对他沈思生命一点帮助都没有。


  这就是混噩度日的人,直到死亡之刻,才稍稍作一点肤浅的、无济于事的生命反剩所以死神对布洛克说:「多半的人活著,从来也不考虑死亡以及生命徒劳这类问题。」


▲受苦者与承担罪责者▲

我们说伯格曼电影中,往往有很强的抽象、形而上的思考,这最明显的出现在「第七封庸中受苦女子与诬指为女巫的代罪羔羊两个角色上。


  因全家死于黑死病而受苦的女子,别无依靠的,只好沿路跟著随从雄士。他们一行人夜行,碰到要受火刑的女巫。所谓的女巫其实只有十四岁,被诬指为「跟魔鬼通奸」,「大家都相信她就是引起这场瘟疫的祸首。」很显然的,这被控女巫的,以无罪之身承负罪责,要像钉十字架一般受火刑而死。受尽严刑拷打的磨难后,这可怜的少女已经被说服她就是罪魁祸首。


  武士布洛克问她:「人家说你跟魔鬼有勾结。」少女说:「魔鬼随时随刻跟著我。」少女要武士看她的眼睛:「你看见魔鬼了吗?」布洛克答:「不,我只看见惊惧。」以无罪之身承受罪责的荒谬,引发布洛克不断提出义人受苦的问题:「到底是谁在照管这个女孩子?」他为少女呼喊,就像耶稣在十字架上呼喊:「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什么离弃我?」当少女死时,像十字架一般的木梯底下,那因家人全死受苦的女子,是唯一凝望伴随到终了的人,两女子面对面心心相樱这场景,柏格曼显然是刻意要安排的有宗教象徵意涵。


  电影终了,受苦女子遇见死神时,整场电影中几乎没被安排任何对白的她,说出了耶稣在十字架上临终前的话:「It is finished!」透过受苦者与承担罪责者,「第七封庸将大地无法负荷的死亡咒诅,跟苦罪结合成紧密的宗教意象,一如圣经所说,因罪恶,苦难与死亡进入了世界,以致于无罪者(就是上帝自己)必须上十字架承负苦刑,以消解掉苦难与死亡在人生命中的永恒性咒诅,让死亡之后不再是虚无。


  ▲日子天天都无比的好▲

最后,我们要来看一对夫妇约夫、米亚和他们的孩子。这对夫妇从头到尾贯穿整场电影,在他们身上,柏格曼放了最多的与布洛克的对比,他们也是最让布洛克感动、并让布洛克决定营救他们脱离死神的人物,此外,他们是唯一脱离死神掌握的人物,是布洛克跟死神拉锯战拖延死亡,最后终于寻找到的「作一件有意义的事。」这对夫妇到底有什么特点呢?我们现在就来分析一下:一、日子天天都无比的好约夫、米亚和所有人一样,活在弥漫死亡气息的世纪末中,但是约夫、米亚和一般人、或当时的教会界面对的态度很不一样。


  当时的教会界面对的方式是不停的叫人专注死亡。


  雄士在教会碰到的壁画画匠就是最明显的例子。画匠正在画死神之舞,死神要带其他人步向死亡。


  雄士问:「你为什么要画这么无聊的东西?」画匠说:「提醒大家人人都不免一死。」雄士:「这样不是让人更难过了吗?」画匠说:「偶而吓一次也不错....,这样他们就会思索。」雄士问到关键:「思索以后呢?」画匠想一想,有点回答的勉强:「思索以后,他们就更怕....反正我总得混口饭吃,至少在没有得到瘟疫以前,总得活下去。」画匠又指著画中某个角落说:「最叫人吃惊的,是这些可怜虫觉得上帝在惩罚他们,成群结队自称罪奴,长途跋涉,边走边鞭打自己,以为这样可以荣耀上帝。」当约夫、米亚正在演戏制造欢乐中途,突然被一群吵杂、哀嚎尖叫的声音打断,欢乐气氛顿时转为安静恐惧悸怖,原来正是碰见画匠所说的那种长途跋涉的队伍。


  这群人中前头是教士(多明尼加派)他们有背十架受难像的、有扛沈重棺材的、有挑圣徒遗物的,后面则跟著一长串男女老少,手上拿著鞭子,不断抽打自己、或互相抽打,边因痛苦而呼号惨叫。


  教士们停下,对看戏的人说:「上帝审判我们,你们却自鸣得意?....今天也许就是你的末日!今天也许你就会倒下!你们这些蠢蛋!....。」这群队伍完全毁掉了所有的欢乐,人群都跪了下来,口里喃喃念著祷词 ....,当他们再出发时,便有新成员加入自我鞭打的行列,开始长途跋涉。


  这几幕,充分把生者面对世纪末,彻底将自己埋葬进死亡阴影中、自我惩罚的生命态度表露无遗。


  相较之下,约夫米亚就充分享受了生命的欢愉。


  当布洛克正在专注于棋局思考时,他被米亚和婴儿的游戏、快乐的欢笑深深吸引住了。他们有一番谈话。


  「你看起来很不快乐。」米亚说。


  「对。」「你疲倦了吗?」「是的。」「我....觉得自己很无趣。」米亚说:「我懂了!」布洛克怀疑:「你真的懂吗?」「是的,我很明白,我也常问自己,为什么人都爱折磨自己,你说是吗?」而后,约夫回来,布洛克看著他们夫妇间孩子气的亲匿对话,温馨、欢快、充满爱意的互相抚慰,约夫把头靠在米亚肩上,叹了口气。


  约夫说起刚刚被欺负的过程:「我很害怕,很生气,像狮子一样的吼叫。」米亚问:「他们害怕了没有?」约夫:「没有,他们只是大笑。」布洛克看到这对夫妇的欢乐、赤子之心、情爱,开始由衷期望这对夫妇能躲过黑死并浩劫,好好活下去。正因此,在武士心中升起「终于找到了一件有意义的事」的想法,就是拯救这对夫妇,保护他们,让他们躲过死神。


  约夫米亚随即邀布洛克同进晚餐,这幕场景,充满了「最后晚餐」──一场爱筵的意象。


  米亚说:「这样真好!」布洛克答:「只是暂时这么好。」米亚提出她不同的生命观照:「几乎永远这么好。今天跟明天一样好。夏天当然比冬天好,因为夏天不怕冻,可是最好的是春天。」约夫于是去拿琴,想唱首他自创的关于春天的歌。原来约夫也爱作歌谱词,只是都以歌颂生命为主,不像雄士,充满讥讽嘲弄玩世不恭。雄士原本兴致盎然想对比彼此的创作,被武士一瞪,便说:「我现在好像不宜唱我的歌,会让人难受。」当约夫谈唱时,布洛克说:「信仰真是一种刑罚,就像你爱一个人,而那个人总躲在暗处,任你怎么叫唤,他就是不出来。」米亚完全听不懂:「我不懂你的意思。」布洛克:「我跟你夫妇坐在一起时,所说的一切好像都毫无意义而虚幻,顷刻间,一切都变得毫不重要。」布洛克像分享爱筵一般,小心的捧起碗,喝了几口牛奶,然后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这份宁静、这份霞光、这碗草莓和牛奶....我会珍惜这份记忆。这些就是足够的启示了!这些就足够了!」布洛克从这对单纯的夫妇中间,看到不可言喻的生命的喜悦,对生命的珍爱与信赖。那是他在死亡虚无中,看到的启示。这个复杂的人,竟然从最简单孩子般的人身上,看到他寻找呐喊呼唤寻找已久的启示!


  ▲信仰可以如此简单▲

约夫有一个惊人的特点,就是很容易看见「幻象」。


  约夫第一次出现于剧中时,正是布洛克与雄士两匹马经过他们沈睡的篷车时,这人物的同时出现于一景、却交错而过不曾相识,正是柏格曼将在电影中处理两种人物的对比的预告。


  两骑士经过以后,约夫睡醒,从篷车上下来,跟马说说话:「....这一带的人,好像不怎么喜欢看戏法似的。」他把变戏法的球拿在手里,慢慢扔著,然后又突然倒立....忽然,他脸上现出惊奇,眼里含著泪水,因为他看见圣母马利亚带著小耶稣在草地上散步。


  每一次约夫看见的幻象,都跟信仰有关,对他而言,信仰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这跟骑士布洛克「信仰真是一种刑罚,就像你爱一个人,而那个人总躲在暗处,任你怎么叫唤,他就是不出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柏格曼也透过这对夫妇与孩子的名字暗指信仰:约夫─约瑟夫,米亚─马利亚,米雪─弥赛亚。


  因此有很多对白都暗藏意义。


  譬如米亚跟约夫说:「我希望米雪将来日子过的比我们好。」约夫:「米雪将来长大了要作一个杰出的科技家或魔术师,他会耍一个稀奇的把戏。」「什么把戏?」「他可以叫一个圆球在空中静止不动。」米亚:「那是不可能的。」约夫:「对我们不可能,对他(弥赛亚)却不然。」约夫除了擅长看见幻象,还是个喜欢谱曲写歌的人。只是他的歌跟雄士不同,雄士的歌充满嘲讽玩世不恭,约夫的歌却颂赞上帝、颂赞生命。当他耍完球,便唱首自己作的歌:「鸽子栖息在百合花茎上,夏日的天空展开了,她歌唱赞美耶稣,天堂荣耀欢喜。」约夫是个充满稚气的单纯的人,米亚尽管看不见幻象,却深爱著约夫。


  这种稚气和单纯其实是个珍宝,但往往是世故的成人社会无法体会的。所以跟他们一道儿作戏子的史卡说:「你是个笨蛋。」但柏格曼蕴含深意的在后面接上:「你是个笨蛋!所以你只好演『人的灵魂』这个角色了。」这正指出柏格曼心中的想法:人的灵魂就需要这种单纯、赤子之心、善良、易感、和对生命的热爱,也是这样的人,信仰在他们是再简单不过。


  骑士布洛克,历经艰难的理想、信仰追寻,却是从约夫米亚身上看到启示,他也看到「笨蛋」背后非常宝贵的灵魂。所以布洛克跟死神下棋时,故意弄翻棋盘,使死神分心,好让约夫米亚米雪的篷车偷偷溜走。


  电影最后,约夫米亚抱著米雪,站在晴朗天空下,宛若文艺复兴时期的约瑟、马利亚和小耶稣的宗教画,他们遥望死神带走布洛克一行人,这时,传出圣乐般的音乐,充满光明盼望的,恰似圣经上说的:「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作者注:「第七封庸语出圣经启示录,是指激烈的灾难和死亡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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