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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心》

歌珊

  
  真理隐身于黑暗。
  
  清理军旅期间遗留的笔记本。六大本生命黑暗时期的纪录。泛黄、黯淡的扉页,内容有我从卡夫卡、康拉德、托玛斯曼、福楼拜等的作品抄下来的句子。还有一本小册子,摘录当年听华格纳音乐的片段感想。此外是一大批父亲写给我的信,散发著腐败的气味。
  
  「看柯拉波导演的《现代启示录》,改编自康拉德《黑暗之心》的越战电影。黄昏如死亡之初吻。电影散场了,夹在拥挤的人潮里感到无比的孤单。好冷台北。他们大概都要回家了罢。我无家可归。」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笔记,是在一家廉价的旅馆留下的随兴之作。
  
  我二十岁,自高雄北上服兵役。应该就是那时候迷上了康拉德(Joseph Conrad, 1857~1924)。不知道是从陈苍多或是王润华的翻译本开始的,《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 ,1899)的第一幕也是黄昏的场景,船长马罗向他的朋友述说他的非洲之旅。沿著刚果河,马罗寻找一个叫克如智的谜样人物。克如智深入原始丛林,为一家比利时贸易公司收购象牙。当地的土著将它视若为神并奉为领袖。马罗感到他与克如智之间有种神秘的关联,一路追寻。河流宛如电缆一般蛇行至刚果的内陆商站,深入西方帝国的地图。不过当马罗来到克如智的象牙王国,克如智已经疯狂且奄奄待毙。克如智并不像传说中是「同情、科学与进步的使者」、「为了欧洲委托我们身上的主义的带路人」;他在丛林称王,巧取豪夺,杀人如麻。
  
  事实上存在两种形象的克如智。一个是带有理想色彩的克如智。他吟唱著吉卜林的诗人《白人的负担》(The White Man's Burden):「你如何将我们自枷锁、自挚爱的埃及的黑夜解放出来?」克如智强加白人的「文明」给非洲土著,但却不愿真心与他们融合。他本身脱离了文明生活,长年沉溺于孤独而灵魂终至腐蚀殆尽。克如智不只是殖民主义的共犯,同时也是受害者。这是另一个堕落的克如智。
  
  马罗的追寻彷如是欧洲人探索自内心幽暗世界的旅程。理想的克如智终于与贪婪无度的帝国主义者面对面了。克如智弥留之际的遗言「恐怖啊,恐怖啊」,似乎是对吉卜林诗句的诠释,是对西方支配型态的一个注脚。
  
  《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建立在康拉德故事所传达的一个文化强加另一个文化的后果及其隐喻。克如智穿上军服成寮越边界自组土著军队的杀人魔。维勒上尉奉命捕杀克如智而展开黑暗之旅。或者说,这部电影是探索美国殖民主义在远东失败的暧昧理由。
  
  「读康拉德的小说,《明天》、《追忆法尔克》、《亚密福斯特》、《台风》。康拉德的文字实在难以征服。」一九八四年三月三十日的军中笔记。
  
  从中坜到台北,服役的假期我总是到台大附近买书,或跑到西门町二轮戏院看电影,然后固定到一家廉价旅馆住下来。夜灯初上,飘摇似鬼火。我在黑暗中追寻我的良人。旅馆房内氤氲著对街霓虹灯水气,藻荇交错。康拉德的游魂总在我身旁行走。他说故事的方式很特殊:故事中的人物不是单线进行,而是以该人物某一时刻的出现给予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开始,之后忽前忽后、多线迂回的叙述使该人物的形象渐趋丰满成熟。
  
  康拉德声调淡淡的说著一个又一个海上冒险的故事,有时就在旅馆角落安静的抽烟。他说他的确到过刚果,圆了儿时的梦:「深夜里,在非洲的河岸边,在一艘可怜的小蒸气船上,星空下一片黑暗,我立于非洲大陆的中心,点燃烟草,感觉很孤独。」我阅读了康拉德的《刚果日记》。
  
  「我觉得就像我也被埋在一个宽大、充满说不出口的秘密的坟墓里。我感觉到一种不可容忍的重量压著我的胸部,潮湿泥土的味道,我无法看见的但存在的胜利的腐败,一个穿不透的夜晚和黑暗.....。」我抄自《黑暗之心》的军旅笔记。廉价旅馆里我抄写所读过的书,并经常做梦,梦见父亲巨大的身影在楼梯口背光而立。他转过身出示他手掌不可告人的命运,反覆说著:「恐怖,恐怖」。
  
  我追溯自身生命的河流,渊面黑暗,而上帝的恩典在水面上行走。
  
  从军队退伍多年了。有时候朦胧间,我梦见自己是一只蜗牛匍伏在犀利的刮胡刀锋,迷失了路。到如今,这梦的重量仍在我心底发出沉重堕落的响声。
  
  转自《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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