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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西的世界

陈惠琬

「如果你看不见,你是不是看见一片漆黑呢?」

  「不!我并没有把一切看成漆黑。黑色也是一种颜色,可是我看不见颜色。」当我发现坐在我身边的男子,正摸索著餐具的位置,好把食物准确地送入口中时,我想起《盲爱》书里的这一段对话。

  我知道他,他的名字叫尤西,早晨时大会的主席曾特别介绍过这位远道由日本飞来牛津参加开会的弟兄。那时他应主席的介绍,曾站起向周围的掌声鞠躬,那翘首摇摆的姿态,使我想到美国一 位著名的黑人作曲家,司提夫·汪德尔,只是眼前是位道地的黑发东方人。「让我来!」看他困难地想把奶油涂上面包,我提议帮忙。

  生平第一次接触盲友,才知道「家常便饭」可以是这麽样一件琐碎辛苦事。饭菜得一手用叉,另一手用指头把食物推上叉子入口。碰到马铃薯泥或带肉汁的菜时,更增加了挑战性。至於杯中的水、碗中的汤,是如何知道「见底」?到现在我还觉得是个谜。

  而他,尤西,却吃得那麽从容,面带微笑,还不时倾过身来听我说话。

  比他早到牛津两天的我,此时脑中仍重叠著许多中古世纪城堡草坪的图画。望著浴在微黄吊灯下的他,心中有些恻然,觉得自己平常嫌丑,嫌近视深的眼睛,此刻真是奢侈的厉害。而英文形容残障儿是「次等神的儿女」( children of the lesser God),是否认为这是上帝创造时的失手呢?不知是红酒,还是城堡里的魑魅气氛,我开始多话起来。我先向他介绍我们进餐的大厅,有一排排深褐色的木桌木椅直敞尽厅头。桌上是一座座小灯,配上闪著晶光的银器酒杯,远望,似元宵节 一条条飘满花灯流动的河。

  继而仰望著四周,对他说大厅幽黑深邃,放张圆桌便能让人想起英国圆桌武士的时代。厅顶如城堡凹进,两头还传统地刻画著众天使围绕上帝的天堂图案。若撤下餐具厨厮,换上神父、司琴,倒挺有大教堂的庄严气氛……叨叨切切像要弥补什麽似的,我发现自己正说个不停,间中还加上不必要的挥舞手势。我想,下意识里我在为自己的双眼抱歉著。几天来我饱览这异乡的风情特色,而我的盲友尤西老远由日本飞至牛津,恐怕只感觉到浓浓的英语腔,较日本话悦耳好听吧!暗暗地我作了个决定,次日出游时,我要守在他的身边作个向导,大家一 起来「观光」,免得辜负了这难得一见的良辰美景。

  接下几天的活动,说实在尤西并不大需要我,他挽著我的手臂,健步如飞。听音乐会,「看」莎士比亚剧,他都正襟危坐十分投入的样子。有几次演员的笑话我都听漏了该笑没笑,而尤西却对诗样的台词反应得有声有色。到底是学语言学的,还真不含糊!

  直到一天,我们来到了乡间。青草地厚垫垫地裹著山丘,数只绵羊悠闲地点缀其中,蓝天白云一片原野好风光,活脱脱一幅油画展露眼前。

  我想作诗,我想吟词。回过头来,看到尤西,一下子语塞词穷起来。咳咳巴巴,我交待了有草地、有羊,却怎麽也说不出那种美来。况且,尤西知道草地什麽样,羊又是什麽样,蓝是什麽、绿是什麽吗?来到一个伯爵的宫殿,我像刘姥姥般左顾右盼。望著雕梁画栋,在太阳光照下闪著金色的璀璨,园中的水池,波光潋滟著蓝天白云的投影,那种壮观,好似把一方绝世的美凝成永恒。

  「怎麽样?」身旁尤西感到我的屏息,好奇得问。

  他棕黑的眸子里,有阳光、城堡映在其中,然而,它们却看不见阳光、城堡和水影。

  嗫嚅著,我开始感觉到自己语言的无力。

  对一个没见过金色、阳光、白云、投影的人,我该如何描述这一切?「你是怕说了我也不会懂?」他真够敏感。

  「尤西,当我想描述看到的一些东西时,我发现我只会说那些东西‘看起来’像什麽。如果你从来都未看过东西的话,我的语言变得毫无意义了。」我有些为难,又有些挫折感。

  「你认为一个人若是什麽都看不见的时候,他可以‘看见’什麽呢?」他扬了扬手杖,在空中划了个问号。

  我心中一动,看见什麽呢?「一个人若是什麽都用看的去了解时,他又‘看不见’些什麽东西呢!」阳光在他脸上闪著。

  意识到他话中别有玄机,我开始沉思起来。

  「盲人虽然失去了视觉,但并不意味著没有了美感。上帝造人,亦把一份丰富的幻想力放在我们里面。你想想,亚当要是没有想像力,给千万种鸟兽取名字,该有多辛苦啊!」想到自己给女儿取名字,是和先生俩人躺在床上苦思了一下午才取成的,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

  他指了下眼睛:「我相信,若能看见,会是件美好的事,光生活上便不知方便多少。但凡事若都用‘看’来体会,某些方面来说,也是挺限制人的一件事。」他用杖回 身挥向天地:「我虽看不见山,看不见水,但我能在心中自由的勾划山水大地。我对人虽不知道他‘看’起来长什麽样,我却知道他‘是’什麽样的人。上帝给我们幻想力,形同给了我们一份创造力,不但能帮助我们生活於这世上,更让我们能参透他属灵的天机。」望著他豪放的身影,散发出的灵魂是自由奔放的。我忽然怀疑什麽才是日光下的真宝,更觉得自己才真是残障,是「次等神的儿女」。

  可不是麽?眼前所有看得到的都是暂时,惟有看不见的,才是永恒。要了解上帝的事,脱离了具体物像,我们还剩下什麽?当我们不知道上帝「看起来」像什麽时,我们是否还确定知道上帝「是」什麽呢?「所以,告诉我」尤西打断了我的沉思问:「你眼前的世界,是什麽样子的世界?」我静静地望著、想著、沉吟著。

  极尽我摧残已久的幻想力,在那片广场中驰骋…良久,我缓缓地转身,庄严地对尤西说:「天堂,像天堂一样地美!」我看见尤西仰天,在阳光下开心地笑了。

转自海外校园15期(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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