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森与六译先生

 

刘小枫


据说,列文森是少见的有形而上学素质的西方汉学家,外加随身的犹太文化背景,其见识因此格外不同凡响。在其被誉为"天才"之作的《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中,列文森将清末民初的大儒廖平(18521932)看作儒学"已经失去了伟大意义""一个无足轻重的例子",一生"一事无成",著作充满了儒家传统"令人厌恶""空言",其历史意义仅在于代表儒学宣告了退出"历史舞台"。列文森还说,廖平思想"稀奇古怪",恰恰证明他的生活太"平庸",没有与现实政治保持生机勃勃的联系;就算康有为抄袭了廖平,仍然比廖平了不起,因为康有为将廖平的抑古尊今思想转变成了现实的政治改革行动,为儒学提供了"最后一次服务于近代中国政治的机会":廖平"度过了平庸的一生",而康有为却"差点因吸收了廖平的观点而丧生"

  按照这位有如此"形而上学素质"的思想史家评价某种形而上学是否了不起的尺度,罗森茨威格、拜克、索勒姆、列维纳斯等现、当代犹太教思想大师都"平庸一生",其历史意义不过在于他们代表犹太教思想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因为他们的思想同样没有转变成任何现实的政治改革行动。至于本雅明那样的犹太"形而上学"家竟然畏惧现实政治到了甘脆自己了断的地步,其思想当然就更是"稀奇古怪""空言"无疑了。海德格尔参与了十个月的纳粹政治,按理说,与康子的"维新"没有什么实质差别,其形而上学是否因此才非"空言"呢?但这位二十世纪公认的泰西头号形而上学家说,要求形而上学为革命作准备,实在滑天下之大稽,就像说"木工刨床不能载人上天,所以应当丢弃它"(《形而上学导论》)。列文森的所谓"天才"之作不过肤浅的杂感随笔而已,人说其有什么了不起的洞见,实属一派谣言。

  列文森以"现实历史效用"妄说廖平纯属凡夫谈圣人,自绝于士林,但对自上朝到国朝的经史家们的评断,就不能这么说了,诸论无不有点古文家的"家法":训诂、明物考辨到家,就是绝活,否则就是"恢怪"之论。于是,经史家们盛赞廖子平分今古,《今古学考》为"不刊之作"(俞樾)、"贯彻汉师经例……魏晋以来未之有也"(刘师培)。到国朝学界,这"家法"大为扩充:什么"科学性""历史潮流""合符理性"。在这些现代的新古文家"家法"看来,廖子二变以来的论着,都是没有"科学性"的妄言,必然为"历史潮流"淘汰。

  如此"家法"与廖子的形而上学有何相干?泰西的"科学性""历史潮流""实证理性"比我华夏王土厉害不知几何,未见把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判死,怎么就可以判死廖子的天学?

  幸好廖子精通干嘉功夫,不然考据家总会有把柄,必讥其不通绝活还自标高超。廖子了不起,他用干嘉功夫做出绝活后,马上将这绝活判为生盲:"国朝经学,喜言声音训诂,增华踵事,门户一新,固非宋明所及。然微言大义,犹尝未闻,嘉道诸君,虽云通博,观其共撰述,多近骨董,喜新好僻,凌割《六经》,寸度铢量,自矜渊博,其实门内之观,固犹未启也。"(《经话》甲编卷一4)六经中有微言大义,这不是训诂、明物考辨到家就可以得到的,"知圣"才是搞通六经的真正起点。

  为什么事经学要"知圣"?哲学是圣人之事,经学乃哲学,因此要"知圣"。廖子了不起,他敢踏谑(我巴人方言)以史学取代或冒充哲学:以经为史者,"以蛙见说孔圣,犹戴天不知天之高,履地不知地之厚"。自近代科学兴盛以来,历史科学和历史意识"还经为史"在西方同样气势汹涌,有西式干嘉功夫(古典语文学)的尼采敢于诋毁历史科学,捍卫哲学:"即便真正心地善良地行使历史的公正,也是一种可怕的德性,因为它总是损害生者,使之衰亡,历史的判决永远是一种毁灭。"(《历史对人生的利弊》7)尼采为了哲学可以诋毁历史科学,廖子为什么就不可以诋毁古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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