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拉图斯特拉口中的蟒蛇

刘小枫

　　尼采死了正好一百年。早就听说，他是二十世纪最具革命性的思想家，实际影 响连引发好多社会革命的马克思也比不上。右派份子不会喜欢马克思，左派份子却 特别喜欢据说极右的尼采。尼采文章瑰美、奇诡、料峭，没有谁说马克思是"诗人 哲学"。再说，马克思的思想生命力吃是资本主义的饭，他作为共产主义代言人站 在资本主义对立面，尼采却超逾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立。所以冷战之後，尼 采显得更热。尼采文章似乎不需要经过解释，直接就变成了知识人大众的话语：尼 采刚死不久就潜入王国维、鲁迅这样的"中国魂"，西人中有谁像尼采文章那样有如 此之多不同的汉语译本？

　　然而，尼采是谁？ 谁不知道尼采？不就是那个要"重估一切价值"而且敢"敌视 基督"的德国"伟人"或"疯子"？尼采真是如此"尼采"？尼采自己和多数後人都把《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看作尼采最本真的文章，它也的确影响最大（中译品种也最 多）。可是，尼采在书中自己说话吗？没有，是扎拉图斯特拉在说。尼采就是扎拉 图斯特拉吗？难讲。尼采可以说，书中的话都是扎拉图斯特拉、而不是尼采"如是 说"。

　　扎拉图斯特拉的"如是说"经常对自己说。扎拉图斯特拉重新"成人"之前第一句 话是对太阳说的，太阳就是扎拉图斯特拉自己。"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也可以是 一种隐身手段"。尼采说过：历史上没有一个真正的哲人是"真正诚实的"。尚若如 此，怎麽可以轻率地把扎拉图斯特拉的"如是说"当作尼采的真言？"也许他欺骗了 你们"，

　　扎拉图斯特拉的这句"如是说"仅仅随便说说？ 着名的"权力意志"说就是在扎 拉图斯特拉的"如是说"中头一回出现的。当时他说到，世界上有两种人：智者和民 众。智者的热情是"求真意志"，要"所有的存在应当顺从"自己。民众也有"权力意 志"，这就是善恶分明的伦理。"不智者自然是民众－－他们犹如一条河川，河上有 一小舟向前漂流，小舟上载有种种庄重的、隐匿着的价值评估。"这段"如是说"听 起来就像中国的政治古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智者与民众毕竟是统治与被统 治关系。哲人的权力意志－－"求真意志"支配民众的权力意志（善善恶恶）。既然 更高的权力来自更高的价值，哲人就应该展示自己求得的真理，为什麽扎拉图斯特 拉说哲人得把自己的"价值评估""隐匿"起来？

　　尼采曾说伟人需具备三项条件：除了"修炼自己的意志力"和不怕舆论、敢於蔑 视"群畜道德"，最重要的是"不能泄露自己的天机"，象《道德经》上说的，"知我 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当哲人不对自己说话时，尼采说，他就 要戴上面具。"他宁肯撒谎，而不想讲实话。"

　　有一回，扎拉图斯特拉出海航行，一直不说话，因为船上大多是侏儒。实在闷 得慌，他终於别不住对侏儒宣讲起"永恒复返"教义来。那情形是，"我如是说着， 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因为我害怕自己的思想和隐念。蓦然，我听见一只狗在附近狂 吠。"接下来，扎拉图斯特拉做了一个怪异得可怕的白日梦，梦见自己"突然置身乱 石丛中，孤独、凄凉，沭浴在萧疏的月光里"，眼见一颤抖、哽咽的年轻牧人口中 垂着一条黑色蟒蛇，慢慢爬进一只雏公鸡嘴里……

　　中国民间有"黄道秘术"，据说修得这秘术可以赶鬼和施魔（最起码可以让打你 的人痛而挨打的你自己不痛）。修炼此功必须在僻静处，尤其不能听见狗叫或被女 人撞见，否则前功尽弃。修得这秘术的基本功，就是练习对自己知道的真相守口如 瓶。扎拉图斯特拉的白日梦分明是他泄露天机后产生的恐惧。

　　看来尼采终身处於某种可怕的紧张－－说还是不说的紧张中："哲人的忧患"乃 是"谎言和思想冲突的痛苦无处不在"。如果没有把握到尼采的这一内心紧张，"我 们就绝无可能把握尼采哲学，也不可能理解二十世纪和未来的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