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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与言之途--丁方的艺术历程

韦 方

  在当代中国,丁方是坚持朝向永恒精神信念的艺术家,他不但以其作品,并且还以文章阐述了对这种信念的理解和坚持。他以独立的思考和艺术实践提出了以下几个命题:文化的萎靡不振源自精神的松懈与匮乏;艺术应该揭露当下生存的物性本质,它在现时代的使命是要作为人类生存境况的发言者与见证者在场,把"自救的低处恳求"与"他救的高处搀扶"结合在灵魂的笔触中,吁请神圣价值之光芒的再度莅临;灵魂决定形式。
  
  丁方艺术发轫于黄土高原。从1980年开始,丁方数次来到中国西部黄土高原体验生活。在这片远离尘嚣的土地上,人们劳动和生活的景象以及由此表现出的坚韧的生命力给予他强烈的精神撼动。根据对这片土地的体验丁方创作出一批对当时中国艺术界产生了影响的素描和油画作品。此时的丁方倾心于创造一种具有精神内涵的艺术,他体认到中国西部亘久存在的厚土中沉伏着一种"原始本然的生命伟力",他试图从绘画中表现之并为这一"伟力的复活"寻找契机。由此,他创作出以"城"为画面视觉主体的系列作品。
  
  紧接着《城》系列之后他作的《呼唤与诞生》系列,同样源自丁方对中国西北大地历史与自然的复合体验。中国西北大地的黄河两岸,亘卧着许多造型极富视觉意味的崮峁,有的像金字塔,有的像端庄稳重的司母戌鼎。岩壁的折线在平正的转折中透显出刚强的力度,更有一些山峦的崩裂形态就像一幅幅放大了的人的面容。它们在自然光的映照下如雕塑般清晰地进入视野,任何一个稍有艺术感知能力的人面对这种天造地设的原始形态,都会引发灵魂的震撼与咸动,那种雄视万方的气度确能鼓舞起羸弱的现代灵魂的赴困勇气。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丁方在创作过程中更深地体悟到信仰精神与人生存的相关性。他认为当代的精神低迷、物性世界对人的困宥,与对信仰的放逐有着密切关系,所以,他以自己的作品形象地指证"神圣之隐匿"问题。在《敕言》、《隐遁》、《神性之隐匿》、《沉沦之邦》等一系列以抽象的汉字作为视觉主体的画幅中,那些抽象汉字正渐渐消弥于广阔无边的天空深处,象征着超验价值行将撤离的情境。
  
  丁方始终认为,在人的精神世界中存在着一个超越时空,趋向于神圣的动姿。正是深刻地体认到这种突入此世的救扶之光与现实中人的生存之间的关系,丁方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正逐步构建他的"深度绘画"体系。
  
  他的深度绘画表现和塑造的是具有当下性的永恒图景,其重要特征展现为一种弥漫于画面中的重返生存大地的勇气与决心。在这块安置人但又不能使人安居的大地上,他感受到表面欢娱下的人的苦难与绝望,并在绝望的深处发现了与人类苦难同在的神圣。《我的心,为何为你悲伤》一画便是这一思考的形象体现:凄切的线条、悲抑的色块传达出关怀的深挚,那悲伤而苦弱的面容几乎使人能够闻听到内心深处说不出的叹息;《消逝着,荡漾的波涛》和《圣言的倾听》两幅画表现了这样的境界:无形的灵魂世界运行于涌流的色群之中,将要急掠而去的云,希望与绝望接壤的破晓,世界的恐惧、悬浮的命运、尖锐的力量------每一事象,都隐没于无边无垠的空间之中,没有一条直线的旋律,能在浊存浑重的色群中挣脱出来,一道来自天边的光芒照耀着侍立静听的人,犹如一个遥远而又切近的声音在寂静中传谕启示之语。
  
  居于大地的当代生存者正在描摹一幅高度机器化的是日常生活图景,已经取得的物质成果并没使人们获得更多的幸福和精神自由。人们陷身于自己的创造物中并被其所奴役。丁方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视觉经验:广阔空无的黑暗,在我们的体内发出回声,一个恍惚而苍白的的飞翔人形在浊浪翻滚的昏暗中挣扎飘荡,所有鲜活的生命都被这一片混沌无情遮没着,即沉重工业的压迫之力逼使人们集结突围的勇气和力量,抵抗和承担由恐惧所预感到的否定性(《我逃向何方?》);一条没有来处和去处的褐色河流挟裹着颓废的建筑残体和无知无觉的肉身,面对这种毫无反抗的挣扎努力的自溺情形,绝望感几乎要漫过我们的头顶(《罪灵们》)。此时,坚信者的呼告之身形迎面而来;精砺的铅色背景上,一个巨大的鸟形幻像,犹如折翼的天使,正飞向黄昏中模糊的地平线,羽翅上青洌的光芒耀亮即将陷入昏暗的荒野(《折羽的天使》、《请退让吧,忧郁的阴影》)。这些画幅突破了艺术的唯美法则的宥限而均突出了其思想的锐利;神圣关怀并没有抛离人,只要人愿意,就在此时此刻,他会来与我们相遇,以其苦痛搀扶人的苦痛。
  
  真正的今天的艺术,决不是一种风度或仅供悦人性情的人生修辞,而应该是照亮生存深处之幽暗的火光,它的价值更主要地体现在这种照亮的深刻度与揭露幽暗的深刻度上。登临绝顶而后下临深渊,在黑暗的核心成为与黑暗绝不相容的火光,这是一个持有永恒信仰的艺术家之应是。深入昏昧的现实是为了更彻透地澄明生命的真相,携带着人类更伟大的忏悔精神,向着地狱打开自己的情怀,由此,这条向下之路此时就显得更为艰难。《来自荒野的呼喊》一画,坚硬而冰冷的荒野中的寂静被滚落的石块割开,在被银辉抚摩的铿锵岩体上,心开始抬起双翼,灵魂望得更远,它渴望从昏暗的大地中上升。《放逐之夜》、《被泪水模式糊了的人类居所》两件作品从构图来说极为接近,"道路"都处于视觉中心,但前者的道路的终端的十字形显示出这是一条超越此世又临在此世的基督救赎之路,后者则布满污垢与泥泞,是一条心灵挣脱世俗、走向皈依的艰途。
  
  对于丁方的作品和他的艺术创作主张,人们的评价褒贬不一,这是极为正常的。我认为,丁方在其艺术中所坚持和确立的,正是当代精神文化中行将消失或原本就匮乏的东西。他把艺术创作的目的建置在艺术与人类生存的关系--精神关系之上,刻画与突出了生命精神、主体精神、神性永恒精神对于人类生存的价值与意义。
  
  丁方的画语世界
  
  丁方在近年来的创作实践过程中,较为成功地将其精神指归变容为画语世界的直观表达。丁方画作所体现出的寓多变于严整之中的构图、沉凝而内敛的色彩、强烈且充满动势的笔触、粗砺而坚实画面肌理、超验而神秘的光影设定,以及独具特点的大地意象,深渊意象、火焰意象、文字意象的塑造与运用,都显示出典型的深度绘画的性质,以及他的人文识出与艺术功力。
  
  丁方的画语选择和创造受到他所认信的精神的"征用",因此,即使从纯然视觉化的画语语汇来说,其构图、色彩、线条、形体,画面笔触肌理都体现出他的精神向度和艺术识见所达到的高度。
  
  构图。丁方的作品构图多呈现一种统一的、均衡的、甚至对称的特点:十字构图(对称),向心式构图(稳定),地平线构图(沉凝)均是古典绘画的构图方式。它们在一个不再追求基本人类统一性,不再强调人类与世界、与他人之间和谐相处,以断断续续为特征的时代里再次被采用是富于意味的。这类构图为神性精神的落座提供了一个与其庄严神圣相称的方式。在丁方那些常常有一个伸向地平线尽端的遥远视点的画面中,由涡状线勾出的高度团块化的形体块面的彼此覆压与推进,使画面带上了强劲的动势与冲突感,从而喻示了当代生存的动荡、分裂与不安。
  
  色彩。丁方采用富于原初象征意味的色彩,红、黑、表灰、幽蓝、金黄、铅白。画面的色彩的明暗对比和亮度递进或递减暗示其精神的递换逻辑;暗部苍茫的色彩--褐、群青、灰绿托显出亮部主体的礼堂震撼力和质感感爱;在另一些画面中,虚无色彩和为背景与礼堂中心的僵硬死性的铅白形成对比,使背景的富有于侵略性的阴影有效地显示了虚无的吞噬力和压迫性;明暗交界处薄敷的紫红裸露了肉身的痛苦与掐扎的悲剧意味;那些高度的白光和金黄,往往是神性光芒俯临的标志。
  
  画面肌理。画面肌理是丁方绘画中具传达力、表现力的语汇。强烈的肌理是现时代虚无困厄中持守信仰精神的艺术灵魂的独特反应。作为由这些运行在画布上的轨迹--笔融肌理所形成的符号系统,与画家内心灵魂具有深刻的同构关系。"它是时代灵魂肖像的注释",凝结于画布上的肌理是不能够被仿制或复制出来的。在当今复制技术和仿写技术的产品充斥视觉之时,那"画面肌理之灵语"维护着绘画作为艺术创造性的尊严。为了表现人类历史行至今日的苦痛、灾难、不幸、死灭、荒芜等特性,丁方吸收了乔治·卢奥的惨痛肌理、克莱门特·奥罗斯科紧张动荡的复膜肌理、安塞姆·基弗尔冷重的"废墟式肌理"、柯科希卡的爆裂肌理,成功地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沉厚精砺的浮雕般质感和凝重的压迫力,这种肌理特性揭示了痛苦、紧缩、创裂、冲突的灵魂面相,强力地摄信人的精神视线,从而打开了在这个贫血的、平滑的充满柔性修辞和工具化温情的境遇中生活的人的感受与思考的盲区。
  
  光影。古典的光影效果重新返回丁方的画面,光对画面的统领使其显示出蕴于悲剧深处的庄严性。丁方画面中精神性光影的设置,作为神圣俯临此世的标志,它显征着叹息、救扶、怜悯、启明、爱等精神内涵,它不是来自熟常的经验世界,它温抚着画面肌理的紧张断裂,呼应着上升的精神,漫渗到流幻的色彩深处,洞开灵魂的奥秘。它在显示生命的悲剧况味的同时,"给予灵魂以永恒的召唤"。在这种精神之光的携领下,丁方的画语世界凸现出几个非常重要的意象造型:以黄土高原、荒野自然为原型的大地意象。作为众生灵终其一生、存活于其上的大地,其深邃、厚重的自然存在形态在丁方的画面中取得超拔于日常感觉经验的独语性:奔泻而下的色流形成大地强烈的动势,坚岩般的肌理沉凝滞重,深含着忍耐、重负和强劲的生存精神。
  
  形式品性。宗教式沉思的悲剧性形式品性,是丁方艺术的最重要的观感效果。在这个悲剧性的艺术景观中,人性悲剧与神性悲剧复沓交织:凝固着大冲突的体块、殷红的明暗交界线、艰砺的肌理,剑形青锋的凛光、倾空的燃烧、流淌的色层、辉煌的光影、遥远的地平线以及道成肉身的忧戚面容-----整体地涌溢而出的悲剧情绪,满布视域所及之处。在丁方的近期画作中,涵盖东西方的历史情境与文脉符号渗透到画面的每个角落之中,大地作为生存的现实基础,充满了对生命的威胁、压迫与挑战而显示出悲剧况味,辉煌的城堡形态和严酷的城市面相则象征着苦难对精神的重压和生命深陷于历史宿命的悲剧境况,它作为丁方悲剧艺术的生存论基础仍未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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